白梨影
前言
汪曾祺说:“沈先生为什么要写《边城》,为什么会写得这样美,因为他爱世界爱人类。”
《边城》里的人和景,每一样都像是我们心头最俏丽的一块,时时拿来,时时赏心悦目。
这部小说初次看的时候,只觉得那块地方简直如世外桃源一般,但关于爱情,人情都是似懂非懂,而后随时间老去。
再看这部小说,第二遍,第三遍时,深深被打动。景色还是那样的美,但开始思考为何作者笔下的景色可以如此动人;各色人物都充满深情,也思考为何这里的人的眼里全是爱。
想了很久,却还是逃不过一个常识:文如其人。
是沈先生的美丽心灵创造了这片即便已经过去很久,人们还是不愿忘却的曾经的家园。
所以,我想根据审美心理学的一些知识,来浅谈一下先生造“边城”时的心理感受。
审美感受的心理形式:指在审美活动中所涉及到的心理活动要素以及它们的活动方式。关于美感中的心理活动的要素如感觉、情感、想象等的特点,以及这些心理因素相互作用、协调所形成的心理活动形式,如直觉、移情、完型心理等在美感中的功能及特点。
从审美的角度分析这片世外桃源,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新的启发。
一、挥之不去的“直觉”
沈先生从小在湘西的大山里长大,哪怕后来去到大城市,他的眼里心里,也还是充满了湘西山水的模样,他一生都自命为“乡下人”。
所以我们会看到不光是《边城》,还有很多小说比如《三三》、《长河》等,里面的故事也都是发生在湘西的乡村里。
沈先生习惯了从这片土地出发去认识之后的世界。
这让我想到审美心理学上“直觉说”。
“直觉”说是克罗齐提出来的。他认为,直觉是认识的起点,感性认识的最低阶段。它的主要功能就是赋予心灵活动中尚无形式的,诸如快感,痛感,欲望,情绪之类的情感以形式。
也就是说,一个人对于所见事物的第一认识,便是直觉,而在这第一认识里会包含愉悦,悲伤,满足等各种情感。之后直觉还会帮助我们在头脑中把这些情感组成一个意象,从而在脑中出现一个画面。
就好像异地了两个月的恋人见面时,内心的兴奋之情不会只是一堆看不见摸不着的“情感”,一定会是一个包含有二人的画面,或相拥,或牵手。
当沈先生内心有着对乡土生活的怀念和对当下生活的反思时,大概首先便是通过直觉,在脑海中形成一幅画面。
这幅画面里可能是翠翠在山里采药,和爷爷一起渡船,也可能是镇上的端午节盛会,人头攒动。
这些是他从小看过、听过,经历过的事物,因为熟悉所以在进行创作时拈手就来。
阿德勒在《理解人性》说:“一个惊人的事实是:从心理发展的角度来讲,儿童和成年人的思维并没有变化。”
沈先生同所有人一样,一生都带着儿时的画面去认识之后岁月里的世界。
小说在开头这样描绘:“小溪流下去,绕山岨流,约三里便汇入茶峒。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,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。”20岁时离开家乡,如今的记忆里小溪与山的距离,还是会去揣摩,仿佛心里有一面地图一样。
景是心里的旧景,人却也是心里的旧人。
关于翠翠的原型,沈先生自己说有三个:“绒线铺”的女孩、青岛崂山的“一个乡村女子”以及“身边新妇(夫人张兆和)”。
我总觉得这里边最关键的是那个最早的“线绒铺女孩”——沈先生青年行伍时喜欢的一个女孩子。初心难舍,初爱更难忘!
即便是新婚夫人张兆和大概也不抵这最初的人儿。
在课堂上沈先生对张兆和小姐一见钟情,张家三小姐皮肤黝黑,聪明灵动又富有朝气。
她和翠翠很是相像,但总让我觉得,不是翠翠像她,而是她像沈先生心里最早的“翠翠”那般的姑娘。因为湘西的姑娘们在自然地陶冶下,多是有着黑黑的皮肤,藏在骨子里的朝气。
后来二人的婚姻并不是那么幸福,也让我越发觉得,当时的一见钟情钟的大概真的是貌。
在作者心里,无时无刻都有着儿时的山和儿时的水,以及早年心爱的女孩。
他认识世界进行文学创作的方式,便也是习惯了凭借直觉将现在的想法,用儿时的画面呈现出来。
于此,我们看到了那已成为过去的,而又细腻、生动、又活泼的山与水的风光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场景。
二、将“情”移之人与物
沈先生曾说,他对于《边城》“我想表现一种优美、健康、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。”
将这些好词毫不吝啬地给予自己的作品,可见作者对它的喜爱和深情。
边城里的人,充满着人性美的光彩。爷爷与翠翠、大老与二老、船长与爷爷、爷爷与船壳、杨马兵与翠翠,全看不到人性中的自私自利。
总是我的心里装着你,你也从没有亏待过我。
作者实在爱这里的人,在他的眼里,他们就是人性美的终极体现。
景色也是悦人的。春天可去桃花处寻酒喝;夏天晾晒的紫花布衣裤成了人家的旗帜;冬秋时节,“黄泥的墙。乌黑的瓦,位置则永远那么贴切。”
作为读者,我们始终跳不出沈先生对人物的欢喜之情,也走不出对景色的热爱之情。这可谓就是美学家口中的:移情。
移情:主体把自身的感情投射到课题上面,使客体具有了主体内心感觉到的情感。
通俗点说就是人把自己的情感,投射到没有感情的物的身上,从而使得它们仿佛有了人的情感一样。
我国很多古诗中都用了这样的创作手法,比如杜甫的那句: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花当然不会落泪,鸟也不会因为分别而心惊,这些情感全是诗人自己的,但是却通过无感情的动物进行表现,也颇为动人。
回想我们在看完《边城》时,那为人痛,为山惊的心情。其实我们痛的,惊的,是沈先生自己的感情,不然,山水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没少出现,美丽善良的女子也总是被描绘,可我们却被边城打动得最深刻最透彻。
他将自己对美好人性的向往和追求,对自然的崇敬和热爱,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和妥协全都给了“边城”。
这里充满了作者自己的强烈情感,“边城”只是替他把这些表现了出来。
无论是大佬和二老,沈先生都是喜欢的,但是喜欢总要分个“最”字,他把这个“最”字给了二老。
二老傩送和大佬一样得正直专情,但却比大佬更加细腻,这点与文人沈先生的性格很是呼应,文人的内心多半是很细腻的。
面对在人性上都是很善良,自己又都喜欢的人,沈先生犯了难,如果他私心让二老和翠翠顺利在一起,那么就伤害了善良的大老,但是若不让他们在一起,自己眼看着两个互相爱慕的人分离,也是心痛。
既不愿伤害大老,又对相恋鸳鸯充满怜惜,还要面对社会环境的不可抗因素(团总以新磨坊为陪嫁,想把女儿嫁给傩送)。这时,沈先生将矛盾的心绪交给了大自然去处理,于是大老离世和翠翠失去了爷爷和家园,有伤害也有成全。
有些读者人说这是“天有不测风云”,我却觉得不是,这风云不是不测的,它是掌握在作者手中,带着作者感情的。看似客观的“风云”,实则也是人主观情感的挥发。
也便是欧阳修的那般: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乱花上全是我的悲伤,在沈先生这里,山河间裹挟着我的踌躇。
这样的结局,使得小说,不仅体现了作者移情于人,对每个人物都抱有极大地热忱;也体现了他移情于物,让山川风月表达他的矛盾和无奈。
为何是这样的结局——用一个迷来结束故事。逃避现实,而不是两个相爱之人的争取,其实我们从沈先生的性格中可以看出一二。
他一直都是一个天真烂漫,却又有些“胆怯软弱”的文人。
他作为老师,第一次站上讲台时,面对台下慕名而来的许多学生,他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过了好一会,才平静下来开始讲课,但是不到10分钟就把课讲完了。之后,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:今天我第一次上课,人很多,我害怕了。
在沈先生83岁的时候,一次记者访问他,提起当年文革的时候被派去打扫女厕所的事,这位老人却像小孩子一样抱着记者痛苦了起来。
他就是这样一位像孩童一样,不善于隐藏内心的软弱,也正视胆怯的人。
这里的“软弱胆怯”并不是贬义词,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,我们才在《边城》里看到了作者对所有人物的爱,以至于不忍心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,最后移情于自然来帮他做决定。
其实另一方面来说,他也是勇敢的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家园被摧毁。即使这样的摧毁是为了不让他们互相伤害,从而保留人性中的美好,那也需要莫大的勇气。
可以想象沈先生在创作《边城》时,一定是饱含着自己深深的情感,不然也不会,万物皆著他之颜色。
三、和谐一致的“完型心理”
“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,把皮肤变得黑黑的,触目为青山绿水,故眸子清明如水晶。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,故天真活泼,处处俨如一只小兽物。”
这个翠翠不是随便哪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都可以长成的,翠翠只是“边城”的翠翠,她和此地融为一体。
这让我想到了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完型心理。
格式塔是德文(Gestalt)音译,其含义是整体、形式和结构等等。格式塔心理学反对心理学中的元素主义,认为心理元素的分析并不能使我们了解整体的心理现象,所以它主张以整体的观点来描述意识行为。
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解释一下。这样一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古诗: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
我们看到这句诗时,脑海里浮现的一定不是单单一枝出墙的红色杏花。
而是会脑补出来下面的画面:在院子的墙角处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杏花树,它花开得正旺以至于越过低矮的院墙伸向外面。
我们的大脑会力图使画面呈现完整。
这其实就归因于完型心理,会有意识地补全不完整的信息,从而使自己接收到一个完整的画面或者事物。
在《边城》里,如果只有如水般纯净的翠翠和善良的爷爷,必然无法构成一个让人心醉的故事。
他们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以及这片山水,要融为一体,然后共同发力。
爷爷和翠翠依水而生,靠渡船过活,彼此相爱相守;大老和二老都爱慕翠翠,却是相互尊重,公平竞争;船总顺顺“大方洒脱”,喜欢慷慨救人;杨马兵对翠翠无私照顾……
这一切关系和人物,像是一个完整的圆,拉出一个舞台,让他们尽情展露心中的善与爱。
然而纯净又充满温度的人情,离开了天朗,风轻,水清的边城茶峒,其实也是舞不起跳不转的。
物物之间总是相互影响,相互给养,没了洗涤浮躁心怀的水,哪里来清澈的灵魂。
丹纳在《艺术哲学》一书中说,:只有一点是必须的,就是整部作品必须走在一条路上;艺术家必须竭尽全力向一个方向前进。
显然沈先生做到了。所有的人在他那里都围绕着一个“情”字。
翠翠欢喜的二老是一个歌唱高手,他的歌声使“翠翠在睡梦里把灵魂轻轻浮起。”然而现实也总在阻拦他们,为了不去伤害他人,于是他们的结局成了迷。
在我们为这样的爱情故事唏嘘不已的时候,沈先生告诉我们,爷爷的女儿,翠翠的妈妈和一名军人也是在歌声中相爱。
而后一个不忍违悖军人的职责,一个不忍离开心爱的父亲,却仍想坚守于爱,于是便选择了殉情的方式在阴间聚首。
翠翠和二老的爱情是“边城”故事的主线,而这个主线却也有其渊源——翠翠的爸爸妈妈。
相遇不是偶然,分别也是必然。
完型心理对沈先生的创作,何尝不是一个强大的磁场。将所有有关的,一致的统统吸纳过来。再排列、组合、连接,最后汇成一条的河。
“边城”这一整块,才是点亮读者心灵使其焕发生机的完美一瞥。
结尾
《边城》的伟大呈现离不开沈先生的那颗精巧、细腻又敏感的心。他敏锐地审美于生活又将生活的美精巧地创作出来。
关于沈先生具有深切审美之心的故事有很多,每一折都会使我深深地被他的可爱和浓情所折服。
文革期间,沈先生被打发到偏僻的乡村医务所,在那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守菜园子,做猪倌。
盛夏时节,他给自己的表侄,如今很有名气的画家黄永玉写了封信,他在信中说:风雨中水淹了屋,我在屋中打个伞,很好玩啊!……这里四周都是荷花,灿烂极了,你若是来看荷花,脚下虽多泥泞,眼前却荷花正好。
八十岁那年,他同妻子一同回了一趟他的老家湖南凤凰县,在那他听了家乡的傩戏,这是一种古调气息很浓郁的弋阳腔,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。沈先生听后,动情地说:这是楚声,楚声。然后在泪流满面中听完了这出戏。
和他对比,实在感叹,自己真是一枚俗物。
故而也庆幸世上有这样的人,透过他的眼睛,顺着他的笔,看到了一些个被浮躁心灵所忽视的清澈精灵。
审美之心人人都有,而能将生活进行如此彻底地审美,再把各种念头整合出一部精巧的小说,却不是人人都有,而沈先生有。
就像他在《月下小景》里借女主人公之口说出来的话“水是各处可照的,火是各处可烧的,月亮是各处可照的,爱情是各处可到的。”
生活中的一切,都可以成为他笔下的活灵活现。
先生对生活不薄,而生活却对先生有几分的残酷。年后,“只会”沉浸在生活和人性的“美”与“善”中的性格温和的沈先生,无法适应当时为政治而写作的创作氛围,选择弃笔。
但是,就像丹纳认为的那样:天才像一粒种子,只要你给他土壤,再有一些雨露来浇灌,它就可以产出艺术品。
沈先生后来被派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,在这里,他潜心做一名合格的博物馆员,也在这里完成了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这本书,填补了我国在服饰史上的空白。
不知是巧合还是沈先生有意为之,服饰这一“美物”和先生一直以来的爱美之心——崇尚人性美、自然美,遥相呼应,也实在是将美进行到底。
我们真是应该感谢这位先生,无论是作品还是做人,他都用一颗审美的心,使它们浸润着花的清香。
就像妻子张兆和评价他的那样:他不是完人,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。
善,不光可以理解为道德上好与恶的激烈碰撞,也可以理解为——充满爱与美地对待生命与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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